芝麻的香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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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09-20 15:16:09 转载

芝麻香

这世界有很多种不同的存在，有一些是专门给你的岁月和记忆留香的，比如芝麻。少时农家日子清寒，幸有芝麻，活色生香。

夏日的夜晚总是最惬意。躺在竹床上等星星，一颗两颗三颗，还有一颗好像在走，一眨一眨地，近了，原来是个飞机。塘角有风吹过来，脸上身上都凉凉的，舒坦。晚饭是手擀面，面里还有苋菜。硬爽爽的面，红鲜鲜的汤。这是母亲喜欢的搭配，我们也喜欢。不过母亲还在厨房忙碌，我知道还有期待。母亲总是这样，总能不时给我们惊喜。果然，一股香气飘出来，吸进鼻子，呀，浓浓的芝麻香。是新鲜的芝麻呢，昨天才刚刚从壳里敲出来。此刻，它们正被和在一大块面饼里，烤得发亮。这就是母亲给我们的惊喜。它叫懒粑（懒粑，家乡土话，“懒”应该是指制作工艺减省），也叫耥粑（也是家乡土话，这里“耥”我理解是指制作重点。）。一大块发好的面再简单揉揉、直接铺入大铁锅里，耥平，撒上芝麻，然后细火慢慢烤，烤到面饼高高地鼓起，两面脆黄。出锅了，开切。新鲜的麦香混着芝麻香。这香，滑过舌尖，滑到心里，又滑出夜空，滑到千山万水的路上。这夏夜浓浓的芝麻香！
比起花生绿豆与大豆，芝麻的种植与产量可谓最不起眼，经济效益也最低，但母亲从未减省。每年都会种一点，也从来不卖。芝麻是香物儿，家里一定得有。这是母亲的逻辑。而印象中这种香物儿的种植好像比较省事，种的方法与时间也比较灵活。单种，套种；点种，撒种。记得套种最多。地耙好了，该下种子。每一畦正当中，宽窄三五行，那是花生或大豆的疆域，边上的才属于芝麻的小小领地。“芝麻开花节节高”，不仅喻指，也是实指。芝麻可以长得很高，枝繁叶茂，密不透风。太密太高都不利于禾杆与果实的生长，因此下种子的时候一定要留足空间，合理布局。看似简单省事，实则小心细致。这是农家的智慧，在土地里讨生活，瞻前与顾后，一个也不能少。
芝麻的生长好像也比较省心。除了间掉每棵多余的苗之后，锄地、除草、施肥，有没有过？好像有，又好像没有，反正都是搭头。发芽长叶长高、开花结果，这些过程也都是搭头，连开出来的花儿也不是主角，憨憨的，太朴实。好像不经意间突然花就开了，然后突然花又落了。某一天再看，已经结果了，果然节节高。每一根芝麻杆，从头到脚，都缀满了芝麻荚子。它们也同样的朴实，饱满，像一节节深绿的箭筒，里面排满了黑色的子弹，一列一列，又像士兵，井然有序。
过一些天，该收割了。不再是搭头，得小心翼翼，得赶在第一颗芝麻荚子裂口之前，将禾杆一根一根割下，再捆好挑回家。再然后，将大的叶子撕掉，再用细草要子（也有偷懒的直接用几根稻草拧成股），一匝一匝地捆好竖起来，头上脚下，可以成排靠在墙壁边、草垛旁，也可以三匝一堆地直接围成锥。无论怎样放置，都须稳，不能倒，得让芝麻在荚子里稳稳地晒太阳，然后爆开。

接下来便是“敲芝麻”了。这是我最乐意干的。将簸栲放在平地上，搬一匝芝麻过来，倒立，左手扶住，右手拿起棍子就开敲。先敲根部，再下移，一节一节，敲到梢。一边敲，一边听，有芝麻落下来，大弦嘈嘈，小弦切切，突然又寂静无声，颗粒全无。如此，敲得起劲，甚开心。母亲见了，总会白我一眼，说，“敲这个好玩吧？干脆不读书算了，天天在屋里着力敲。”于是，乖乖放好，一溜烟跑开。
敲下来的芝麻开始了新的生命，它活在食物里。扯粑，雪花粑，芝麻都是主角。制作复杂，程序繁多，一般过时过节才会盛装出场。母亲最爱扯粑，不忙的时候她总会张罗着做，于是我们就多了好些惊喜。长大后我离开了浠水，有一阵子母亲也随我一起。那时隔三差五她总会做一次扯粑，简易版。糯米粉与磨好的芝麻粉都是她从老家里带来的。母亲总是吃得津津有味，我却不屑，觉得不正宗，不肯附和。多年以后，每每想起，十分后悔。扯粑本是热闹之物，如此改头换面，母亲仍觉有味，我等旁观，当时只觉不解，今日才知落寞。
还有粘米粑，芝麻糖馅也是必备，母亲和哥哥特别喜欢。这个过程里我所有的任务就是烧火与磨芝麻。将炒熟的黑芝麻倒入石臼，用臼杵磨碎。先是细碾，动作要轻；芝麻精贵，不能溅出。然后轻锤，颇需力度，还有耐性。慢慢地，粉越来越细，香气也越来越浓。完全磨好之后，加上几勺红糖，搅拌均匀，着实诱人。偷吃半勺，那个香甜，让你打颤！
还有一种香甜，已很遥远。小时候时常咳嗽，久不见好。母亲总是守着我们安睡，挨到夜半时，披衣起床，点火烧灶。一勺芝麻油倒入锅中，烫热，一大把黑芝麻丢进去，香气立时四溢；再划入一个鸡蛋，煎上半刻，接着放一大勺红糖，搅拌，渐渐凝固。盛出来，热热地端到床前，香飘一路，甜到梦里。半梦半醒中的我们被推起来，迷迷糊糊中吃下这热热的芝麻红糖煎鸡蛋，吃下这浓烈的香甜，再倒头酣睡，进得梦里、不再咳嗽。一觉睡到天亮，仍觉舌底余香，久久回味，竟不知这浓烈与香甜到底来自梦境还是现实。多年之后，仍然清晰。
这便是小小的芝麻，还有它的芝麻香。它总能让好吃的味道瞬间定格，渗入毛孔，如基因，密码重组。年少时不懂，只知这个好吃那个好香，囫囵吞枣，眼馋又嘴馋。长大后外出求学，偶有回家，还是各种馋，总觉得吃到就是幸福，开心没有理由。现如今，走在陌生的街道，行人熙攘，户牖酒肆飘香，一阵风来，竟无半缕旧时味道。原来儿时的那些好吃与好闻，真的一去不返。怅惘，心好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