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是条河，从我童年的门前流过
一
端午是条河，从上古流出。莽莽苍穹，泱泱翠色，原始的图腾在密林深处扎着根，根系建木①，始于都广②。都广馥郁，建木通天。神祇翩飞于斯，人类追寻至此。
 

端午是条河，从汨罗流过。白玉为镇，石兰为芳。路漫漫其修远兮！日安不到？烛龙何照？③ 屈子问天，天亦不语。羲和未扬，若华何光？


端午是条河，从故乡流过。捣衣声声，绿树环抱。白墙黑瓦，小舟轻摇。河的那边，母亲的炊烟袅袅；河的这边，我的步履匆忙，泪眼汪汪。




▲王金石山水画之《野渡》（策湖）


二

端午是缕香，缀在栀子上。黑黑的麻花辫，白白的俏模样；是森林里的小五月，来人间游荡。看我着青衣，穿白裙，蛾眉淡扫慢舞扬。清晨我是乡间的一缕风，夜晚我是长江边上一滴露。游啊游，荡啊荡，我仍然是你门前的一朵栀子花呀，从故地到异乡。端午是缕香，绣进小香囊。朱砂女儿红，冰片女儿香。夜长如针线，拿起密密缝。把月亮缝进去，还有五色光；把全世界最醇的香缝给你，还有那个青草坡，坡下小溪响。把我的笑声和奔跑也一起缝给你吧。谁不曾飞扬？细雨里呼喊，十八岁出门远航。女孩子的花呀，她开在大海边，天山上。
端午是缕香，长在田埂上。绿粽叶，青艾蒿，这是最本色的原野啊，人类的童年曾在那里赤着脚。我们都曾走过很长的路，屈子的，你的，和我的。成长是一首多么落寞的歌，匆忙的我们可曾回头望？听啊，是谁在夕阳里轻轻地唱？青箬笠，绿蓑衣。炊烟袅袅，粽叶混着艾草香。


▲王金石山水画之《平湖秋色》（策湖）



三

端午是杯酒，一杯雄黄的酒。是亮灿灿金子的颜色啊，混着糯米香。吸口气，我听见有什么在古井里翻滚，夜很凉。爱是原罪，许仙不懂，我们也一样。我们用这金色涂抹大地，涂抹我们自己。春雨如酒柳如烟呀，唯余小青悠悠叹。你们说人间有情，但情为何物？姐姐若有毒，这世界只该荒凉。西湖边，古寺旁，雷峰塔里白月光。 
端午是杯酒，一杯隔夜的酒。是岁月晕染过的光泽啊，水墨，油画，琥珀黄。日不落的原野上，那些小路，蝴蝶与花香。是什么淹没了远山的繁华，飘摇多少人家，一杯记忆的酒狂饮而下。青青的篱笆墙，有我竹子爷，还有竹子娘。让我为你，涂上颜色呀，画你的眼睛，画你的表情，用温柔的五月，还有我温柔的凝望。



 ▲王金石山水画之《江畔》（兰溪）





四端午是条船，屈子在船上。汉水到汨罗，屈子背长剑，一去几千年。浩浩长江长，汤汤沅湘汩。滔滔孟夏日，草木自莽莽④。那尘世怎比这草木啊，何其苍凉。不能忘，屈子抱石，天地静默，九天九野无光；不能忘，屈子怀沙，千年之后，江河湖海，仍然堵得我心伤。可叹我屈子！千年的屈子呀。楚国的孩子，如今你可仍在飘荡？温柔的五月，温柔的江水，可曾带你回家乡？不能忘啊不能忘，愿青艾能策马，苍茅剑无双。 
端午是条船，我们在船上。是时光的河流啊，没有彼岸。迷雾森林，峡谷弯弯。屈子曾在这里逆行，他说昨天已走远。我们划啊划，划啊划，激浪在漩涡里打转。我想唱首童年的歌呀，天苍苍，野茫茫。海子说，还是来句诗吧。你来人间一趟，你要看看太阳。



▲王金石山水画之《河风》（浠河）



 注释：
①   建木：中国神话中的一种神树，传说为黄帝亲手所栽。建木亦为天梯，乃上仙与巫师们上下通达之桥梁。《山海经·海内南经》曰：“有木，其状如牛，引之有皮，若缨、黄蛇。其叶如罗，其实如欒，其木若蓲，其名曰建木。”郭璞注解说：“建木，青叶，紫茎，黑华，黄实，其下声无响，立无影也。”
②   都广：相传为九野之中心，而建木更植于这中心的中心。
③   日安不到？烛龙何照？此二句出自屈原《天问》。意为：太阳的光华因何不能到？为什么还需要烛龙来照？烛龙：中国神话中与盘古一样老资格的神仙，主管日夜的轮转。
④   滔滔孟夏兮，草木莽莽。语出屈原《九章·怀沙》。学界皆以《怀沙》为屈子之绝命诗。
 

▲王金石山水画之《秋江》（长江）




【补记】
端午节，对我来说，好像已渐渐遥远。不知是年纪大了失了兴致，还是因为身在异乡随不了俗，再或者现代都市里过节本来就很淡。因此，每年的这个时候，想起的种种似乎总离不开故乡，它们与童年有关、与乡村有关。


 ▲王金石风物画之《乡村五月大发粑》在我童年时的故乡里，端午节总是和栀子花关联在一起。每年端午要到了，栀子就开花了。满院的花朵与馨香好像都是在为端午的到来而造势。似乎吉时吉日一到，那些快乐就会被稳稳地握在手里。 快乐首先是给女孩子的特别礼物。记得母亲总是会提前好几天开始准备，给我们姐妹们做香包。各色花布，五彩丝线，几味香料。一到晚上，母亲就开始她的工作，缝缝剪剪的，有时候要熬上几个晚上才能做好。吉时一到，家里的女孩子人手一个，又香又美，那感觉好极了。 其次是节日的仪式感。母亲一大早要去田野里割一些艾蒿和苍茅（家乡话，即菖蒲）。须得上好的，形态漂亮，搭配完美。然后把二者结在一起别在家宅的大门后门上，说是辟邪。午饭前还要手拿燃着的艾草把，将屋前屋后用艾香仔细地熏一熏，说是驱赶蚊蝇，还有长虫（蛇）。记得做这些时母亲口里总是念念有词的。


 ▲王金石风物画之《五月馨香》
然后是吃食的美好。几个平日不太能吃到的菜，粘米粑，或是发粑，往往是新打的小麦磨出的粉，那个香啊那个软啊。大蒜头红烧白鸡蛋是一定要有的，说是吃了能去毒、夏天不长痱子。还有咸鸭蛋，松花皮蛋，那时都是稀罕物。 
再然后也是最激动人心的就是去看划龙船了。午饭后，出发前记得一定要在手腕脚踝处抹一些雄黄酒，说是辟邪，还辟野外的飞虫走兽。然后三五成群结伴到河边看划龙船。到了晚饭时，餐桌上七嘴八舌，都争相报告。哪条船赢了，哪条船本来可以赢却又输了；哪条船翻了，岸上人一边喝彩一边惊叫，落水的爬起来又想哭又想笑。…… 就这样，快乐的一整天。等到终于睡下，这快乐便也一同进到了童年的梦里。 
童年真好啊，一个简单的快乐就能如此开心一整天。几片断想，记之。